把长城装进心中的老人——张木生谈杜润生

热度 3已有 430 次阅读2015-11-28 17:31 |系统分类:精品转载| 长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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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老告诫,千万不要以为中国GDP达到世界第二就不得了了。我们是一个发展中国家,不要刚学会了三招两式,就想花拳绣腿把别人撂倒,自己当老大。

文|张木生

  一心一意搞建设更好

  大家对杜润生老人的评价非常高,说他是“中国农村改革之父”。杜老给我最大的一个印象是,智慧,宽容,有云水襟怀,松柏气概。

  从年轻时代起,杜老和很多人就不太一样。抗日战争时,他是晋冀豫抗日义勇军第三支队队长。他说自己不会打仗,跟日本人打仗时经常一跑一躲一藏,然后冷不丁消灭几个日本兵,自己绝对不是战将。杜老也总说自己不是什么理论家,没有那么大的贡献,就是个符号。实际上,杜老最大的特点就是,特别善于讲道理,善于宣传群众、发动群众、组织群众。在这点上,谁都比不上杜老。

  杜老什么时候都特别平和,而且智慧,特别善于绕过争吵。大家的惯性思维是讲好人、坏人的故事,尤其是要以阶级斗争为纲,“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”。一吵包产到户,要么是产量能说服方向,要么是“毛主席尸骨未寒,你们就搞资本主义”。但大家说得再激烈,杜老只说,我去贵州调查,去云南调查,农民把公粮交后还要吃返销粮。粮食在长途运输过程中消耗那么大,结果还要再补贴农民,让农民交公粮还有什么意思?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,让这些贫困地区、山区、老区的农民,自己能养活自己,国家还避免了浪费?

  大家一听有道理,何必这么折腾呢?杜老也没讲路线,也没讲谁对谁错,就是一个叫农民吃饱,大家就点头同意了。这样,就有了七十五号文件(1980年中共中央出台的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几个问题的通知》——编者注),让农民“可以包产到户,也可以包干到户”。这就把非常复杂的问题撕开了一个口子。

  杜老的说服力就在这儿,不用吵意识形态的问题,搞点去意识形态化。杜老就说,现在中国人是十亿人,大家要是不斗,一心一意搞建设,更好。

  关于杜老善于讲道理,我就亲耳听万里同志讲:同样的道理我们也讲,杜润生也讲,怎么他一讲,意见不同的人就能够坐在一块听进去。我们讲的,就往往引起很激烈的争论,“不是东风压倒东风,就是东风压倒西风”,最后又陷入过去那种“斗争哲学”。

  “你们这些年轻人,被惯坏了”

  杜老主张“道并行而不悖”,这是大功夫。他这样的功夫表现在对年轻人的容纳上。当时,农发所进来了很多年轻人:王岐山、周其仁、王小强、陈一咨、陈锡文、杜鹰,还有罗小朋(当时只是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)。大家从来就各有各的观点,知识结构也比较超前。那时候,能够大量读西方经济学书的人不多,这些人在“文革”中能够读“灰皮书”、“黄皮书”、“白皮书”(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,中国内部出版了一批外国政治、历史、哲学、文学著作,分别以灰色、黄色、蓝色、白色、绿色等单一色调作书衣,时人称为“灰皮书”、“黄皮书”等——编者注)。

  我们就经常吵来吵去。一吵,杜老就哈哈一笑,说你们不要这么吵。杜老给我说,这些年轻人思想各不一样,各自的逻辑都那么完美,我比不上他们,怎么把这帮年轻人引到健全的轨道上?我对他说,杜主任您过去带领过游击队,做过邓小平、林彪、邓子恢的秘书长,在科学院还是秘书长。您是一个最会出主意的人,是怎么引导大家聚合在一起的?他说,就两个字,实践;四个字,到实际中;五个字,到实际中去。我说,那我跟您说一下,现在全国包产到户基本蔚然成风,但是又遇见了新情况和新问题。他说,好,就给大家出一个题目:包产到户以后的新情况和新问题。然后,他就把四十几个“小家伙”,都派出去调查。后来,大家的调查报告就形成了一篇主报告,十二篇分报告,在《中国社会科学》这个当时的顶尖刊物上全文刊载。我写的是包干到户、双包到户之后的协作和联合,我和杜鹰、谢阳一个组。

  当年价格闯关的时候,年轻人整个就闹翻了,有的坚持必须马上闯,也有像王小强、罗小朋这样的,说不行,中国经不起这样剧烈的折腾,我们既然是渐进式改革,就不要这样做吧。杜老最重最重的话,也就到“呵呵,你们这些年轻人,被耀邦、紫阳给惯怀了”。但实际上,这句话是个很重的批评,但他说得很轻,就是说当中央领导重视你们的时候,包括万里同志这么重视你们的时候,你们不要膨胀,不要脑子发热。

  当时,杜老规定,结婚还没孩子的,和没有结婚的,每年起码要有六个月沉在最基层,这样才能够脚踏实地,接地气。

  从实践中了解农民想什么,农民要干什么,这就使大家的意见聚合起来了,为后来的几个中央“一号文件”,开放农村工商业,解决农村流通问题,进一步提高农民的组织化,奠定了很好的基础。也正是有了这些报告,农村发展组走上了比较健全的发展道路。

  所以,杜老的伟大不在于他一个人的学问有多大,而在于他特别能够组织人、发动人、宣传人,而且让人自己得出结论。

  “小家伙,这个问题你要说全了”

  杜老在领导岗位时考虑问题总说,“小家伙,这个问题你要说全了。”我就说,“杜老,你干嘛呢,宜统则统,宜分则分,以家庭为基础的联产承包责任制,还要双层经营,你累不累啊?”杜老说,“小家伙,这些东西你不顾全了,一个巨大的排浪下来,你们就没有翻身的余地。”1982年,他领着大家制定第一个“一号文件”时,真是呕心沥血。半年准备,三个月调查,三个月修改文件。我们觉得已经写得很好了,杜老说“不行”,他老人家就一页一页、一个字一个字、一句一句的推敲。我们年轻人说,杜老你不要这么辛苦,大方向对了就行了。他说,什么大方向?大方向行了还得要靠细节,往往就是一个细节通不过,满盘皆输。

  杜老说,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的时候,要换位思考,光有好的知识结构是不行的,你们要给自己提一个大问题,要考虑中国实际问题。

  杜老是发自内心地拥护“共同纲领”,再三讲中国要有一个新民主主义阶段。杜老说,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完成得非常好,但是新民主主义阶段结束得太早了,毛主席在延安讲过,要搞一百年。但是,从1953年开始,指导思想就开始转变,到1956年就完成了“一化三改”。杜老对这个一直耿耿于怀,认为不符合中国的实际。但是,他又特别能理解人。

  1955年,毛泽东批评邓子恢像“小脚女人”一样,必须在背后猛击一掌,他们才能走几步。陈伯达就跑到毛主席那里说,杜润生是给邓子恢“摇羽毛扇”的。毛泽东请杜老去中南海。杜老说,我不反对合作化,更不反对互助组,但是不能强迫农民,要让农民发自内心的产生觉悟。俩人谈的很好。毛泽东就留他吃饭。饭间,毛泽东忽然说,小杜啊,我给你提个严肃的问题,你得跟我说真话。如果中国发生了布哈林和斯大林的争论,你站哪边?杜老想讲心里的实话,但是他要把握表达方式。毛泽东笑了,说杜润生你不用说了,我替你说吧,你可能站在布哈林那边。毛泽东然后就自问自答,布哈林有什么错误?他无非是坚持列宁的新经济政策,我的观点也是这样,苏联的新经济政策结束得太早了。

  杜老讲这段往事的意思是,解决中国的问题,要看世界大格局和中国的实际情况允许你干什么。不是理论的完美、逻辑的完美就能解决中国的问题。

  把农研室给解散了,年轻人接触面就更广了

  当初,罗干到农研室宣布,为了加强农业,要撤销农研室。我怕杜老心里承受不了。到他家一看,他前后左右都摆满了书、文件、资料,中国的、外国的、古代的、现代的,还是那么优雅,说话气绵如水,好像没有一点烟火气,老是那种闲云野鹤的。杜老说,他们把农研室给解散了,好啊,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分到各个不同的领域去。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一样生根发芽,接触面就更广了。

  在我看来,农研室的解散,实际上是中国改革的一个巨大败笔。因为这就是把一个不管钱、不管物、不管人升官不升官,只给中央做独立政策建议的一个超脱机构,给解散了。这之后,利益集团决策逐步形成。所以,各种各样奇怪的决策都会出现。没有一个像农研室这样的超脱机构,决策就是谁官大谁拍脑袋,当然要出问题。

  农研室时期的五个“一号文件”,农民会把文件贴在扁担上,贴在门上,带在身上,农民完全看得懂、听得明白。再看看今天的好多文件,我们都看不懂了,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。

  这是最后和长城的告别了

  杜老年轻时,孔祥熙、阎锡山都争取过他,他要想当官,就送他去南京;他要想深造,就出钱送他去美国。但他没动过心。杜老说,那个时候,中国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,救亡图存是大多数有志气的年轻人的想法。

  杜老在波澜不惊、有条不紊之中,推动着“一大二公”的人民公社静悄悄地走下神坛,让从1956年就开始的包产到户终于有了出生证,却未发生任何震动。我给杜老说,您这一辈子够了。但是,他还说不够。

 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他,他拉着我的手说,木生啊,中国的农村改革只完成了三分之一。五个“一号文件”解决的问题,无非是双包到户、包产到户、包干到户,多种经营、农村可以进城、贸易自由、乡镇企业异军突起、民营企业遍地开花,这只解决了三分之一。还有三分之一是当时我们设想的,中国应该搞日本、韩国、中国台湾那样的综合农协,从金融、农村社保、产前产后服务、农村的协作、组织化,一直到教育、养老的一系列协作。最可惜的三分之一是农会,眼看就要成了。杜老说自己最后一次见邓小平,是1989年向他汇报,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,把农民组织起来,建立农会。杜老提出,共产党是代表全体人民的利益,但农民还有特殊利益,有了各种利益集团之后,农民要有农会和这些利益集团制衡、博弈、讲出自己的需求和道理。如果这点做到了,中国就超过了资本主义国家,有了自己的农村组织,重塑农村更高级的共同体。让农民自己自觉的、有组织的、而且有保证的参加城市化,农民变成为市民。这样,农民才真正有了国民待遇。

  杜老关键有一点,就是把中华民族经过百年奋斗所提炼出来的好东西,也是中国共产党非常宝贵的财富,能够身体力行,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。

  杜老绝对有一定之规,有自己的观点。谁也休想把自己的观点灌输到他的脑袋里。就说“特色社会主义”,他很清楚,改革开放是对谁改革开放?不就是对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改革开放嘛,总不是对朝鲜、古巴改革开放。他就是有一个世界格局在心中。另外,引进资本,势必会引进市场机制。那么,市场是不是有周期的?是不是中国也会出现经济危机?如果会,我们为什么就不承认呢。我们今天的资本主义因素不是比过去少了,而是大大地多了。我们只有承认它,给它地位,才能驾驭它、领导它,我们才有往上升一格的可能。

  民主是个好东西,杜老说得很明确,不过,在他看来,我们和美国式的民主不一样。他们是替民选主。我们是引导人民当家作主,在各个方面人民都是我们的根。

  杜老90岁的时候,老跟我唠叨带他去长城。来到长城脚下,他手搭凉棚,对着雄伟的长城,顺着长城的蜿蜒起伏看了一遍。我这边还想着怎么扶他往上走,结果他说,“可以回去了,这是我最后跟长城告别了。”杜老说,长城从春秋一直修到明朝,但挡不住蛮族入侵。长城其实是中华民族的基因切片,使得中国老能大一统,文明没有失落。

  晚年,杜老告诫,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中国GDP达到世界第二就不得了了。我们是一个发展中国家,不要刚学会了三招两式,就想花拳绣腿把别人撂倒,自己当老大。这是在中国最要不得的,太不现实了,这是不懂中国的问题。中国好不容易也就是能够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,路还长得不得了。

  家里就这一万了,省着点花

  对人,杜老总是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,包括整过他的人。有时,我对杜老讲某人的问题,只要语带贬抑, 回答总是,“这人有长处若干”,“那人肩膀很硬”。老人说过的最狠的话,就是说某个人不厚道。杜老真批评人的时候,没点悟性的话,还以为他在表扬人呢。

  老很纯粹,非常有涵养,非常高尚。他没有私心,或者说私心很少,我没看见过杜老为自己琢磨什么。1988年9月,十三届三中全会决定搞“治理整顿”,年轻人劝他,说杜老退吧,现在改革没法搞了。当时的领导人也跟他说,去政协做副主席吧。杜老从来不爱发脾气、生气,但这回他确实生气了。他说,我三次写退休申请,你们都让我再干再干。现在的改革形势越来越困难,改革碰见了大问题,我这时候退,去混个政协副主席,有意思吗?你们觉得有意思吗?

 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。杜老老伴马阿姨脑梗之后住在宣武医院VIP病房,这是杜老属下当年的“小伙子”安排的,但费用高啊。有一次我陪杜老去,他拿出一万块钱,上面还有封条,像是刚从银行取出来。杜老哆哆嗦嗦地跟司机说,家里就这一万了,省着点花吧。我听着都心酸。

  还有一次,十几年前,我随杜老到大连调研。工作结束后,当地政府安排杜老参观一座新开张的购物中心。陪同人员向杜老推荐了许多高档商品,杜老一一婉拒,最后只给孙女选了一件小毛衣和一个铅笔盒。当我去结账时,磨破嘴皮人家就是不收钱。杜老看在眼里,当时没给任何人难堪。那时,杜老的鼻炎很重,不断地需要纸巾,鼻子都擦红了,我将宾馆的湿方巾用塑料口袋准备了一堆,随时提供给杜老使用。回到宾馆,陪同人员渐次散去,杜老将我留下:“两件事你办得不够好,购物款马上送去;毛巾是宾馆的,带离宾馆就不妥。”儒雅清瘦,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烟火气味,说话绵软,未语先笑的杜老还会批评人?他把我批乐了。

  我们自己家条件好了后,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起,每年把杜老、朱厚泽等老人组织到北戴河休息休息。杜老那么大岁数,下水游泳,特别讲基本功,一招一式特标准。他年轻时打网球,那步伐、那握拍的姿势,一招一式绝对特专业。杜老就是这样,什么东西都讲究科学。我觉得我一辈子永远也学不会杜老的两个优点。一个就是基础知识、基本功非常扎实,然后再发挥。一个就是从不发脾气,顶多严肃一下。人修养到这种程度,太不容易了。

  “你们说了过分的话没关系”

  杜老去世,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:上世纪80年代领导我们改革开放的那代人的告别。他们那时候的民主作风,不是“让人说话”这样简单。不仅让你说话,而且要让你心服口服地接受,那是通过各种各样的辩论,最后激荡出正确的适合中国的政策。

  那时和今天最大的一个不同是,中央领导有需求,让这帮年轻人发表各种不同意见,从不打棍子、扣帽子。那时候也吵得也很激烈,有人说中国就应该四分五裂;有人就赞同《河殇》,说黄土地文明战胜不了蔚蓝文明;有的就说中国所有的问题都在于集权,搞邦联制就好了。杜老就说,你们说了过分的话没关系。万里同志把我们叫来,杜老陪着我们,说今天咱们搞点自由化,大家畅所欲言。万里说,我看你们写了不少东西,我没有那么多时间,抽空也看看。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?小平同志都提了六次“什么是社会主义,我们现在还没有搞清楚”。你们先说说吧。我们大家那时只会背定义上的社会主义,就说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定义,列宁的社会主义定义。有的人说得更极端。我当时就说,什么这个主义、那个主义,能够把中国经济发展上去,人民生活能够改善就是好主义,我们就是发展主义。

  然后,万里就说,你们说什么都没关系,我给你们下个定义。我没你们读那么多书,我觉得中国是刚刚开始的社会主义,能让农民吃饱肚子,穿上裤子,住上房子,在经济上和政治上不断得到实惠,就是我们的社会主义。我们哈哈大笑,说你这个还不如赫鲁晓夫的“土豆烧牛肉”呢。杜老马上添了一句:年轻人,你们要记住,我们的起点就不如苏联。

  我说世上已无杜润生,意思就是,那种中央和基层紧密结合,来自由研究和讨论中国的问题和困难的一代人不在了。■

  (本文为作者10月13日接受财新记者采访的口述实录,财新记者杜珂整理,已经过作者本人审阅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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